二郎君

    二郎君是二郎君,上头却没有哥哥,大丞相原有个长子,出生不多时辰就夭折了,外人甚至知道的不多,但家里总是顺着这个捋下去,管他叫二郎,后头的弟弟们便排成三郎四郎。可惜三郎四郎皆不喜欢这个哥哥——却也合情合理,大家都知道二郎君是先王从外头捡来的小沙弥,并不是谁家亲生的子嗣。

    先王当年白手起家,战乱之中四处奔波,终于壮大,得以守土江南,又与北方军阀交战,克了淮北,行军途中路过某寺,遂也入内一观。乱世之中,神佛之说盛行,谈不上信与不信,先王随口问起寺中住持此间香火如何,更多是欲知道本地人心何在,未成想那寺并不是什么守清规戒律的佛门净地——遭逢战乱,出家者多为避祸,乞香油钱维生而已,未必虔心向佛,清贫日子久而久之,难免有动歪心思的。这寺里住持虽为男子,仍有不少比丘尼居住,佛门普渡无依无靠女子,实则是生活所迫的暗娼,亦不乏被蒙骗拐卖逼迫至此的。住持见先王有亲卫在旁,气度不凡,猜度此人不是王公也该是个军阀,阿弥陀佛讲了一通佛法,当夜便遣了三个女子进了先王驻军的大帐,言称是尽地主之谊。先王素不好色,对着那三个姑娘哑然失笑,把人原封不动送了回去,只道自己军中都是些粗人,恐怕唐突了出家人,若真是想要派些人手以示诚意,来几个机灵懂事的小童帮忙收拾一下便是。

    二郎君彼时尚小,母亲原也在此处讨生活,年前死了,留他一个。此地既为娼门,男孩换不来钱,只能做些粗活累活,也有长得好看年纪大些的,偶尔陪些喜欢风流少年的客人,一夜回来,在大通铺上缩进一床破被,仿佛成了什么大人物一般和这些玩伴们胡讲,有说疼的,有说舒服的,还有盼着能被客人带回去从此吃穿不愁的,然没真的出过几次这种好事。二郎君长得多少有点像母亲,走上这条路是迟早的事,虽然还小,尚未开苞,但因此已见闻得多,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去,死不受这种侮辱。他母亲去世前已没力气,两行清泪都哭尽,剩下点点滴滴,将曦的朝露一般艰难落在稻草席上,无声间就干涸。女人望着儿子,嘴唇开合带出血,原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堂堂正正地做个大丈夫的,不可委身在这肮脏地界,虚度一生光阴。那日住持看几个比丘尼被人送回来,又听说先王想要小童,误会了意思,来回来去看了一圈,年纪够小又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屈指可数,听到住持说要陪贵客,有人急急地往前挤,二郎君想着后退,低头垂目的瞬间恰被住持看见。住持在这一眼里痴痴想起来他母亲是个美人,一颦一笑都勾人,因此才不得不做上那卖身的活计。而这孩子还小,眉目之间却已经有了那灵动的影子……日后也必然是个美人!他走过去。二郎君猫一样警觉到这男人的危险,却被他那宽大袈裟下粗粝的手捉住了腕子。小孩子恼怒之中抬起头来,更招人喜欢生怜,还有几分烈性。住持见多识广,知道行军打仗的人,爱的无论男女,都喜欢能让他们联想起自己战场上的英姿那类,心下更打定了主意,要把二郎君送给先王。

    从寺里到军营路不远,送他们的和尚五大三粗,以前据说是个土匪,后来才出家,对杀人放火比对佛经熟悉千百倍。二郎君咬着牙,想跑,但还没迈开腿就被那个和尚又拧着肩拉回原地。他抬起头,夜色里和尚的脸被火光映成铜色,像是大殿佛龛里的打杀小鬼的罗汉,他就成了那个小鬼……逃也逃不脱。二郎君怔怔想着,咬牙切齿,恨自己怎么就不能逃开,仍被往前推,推上小路,推到卫兵面前,又被卫兵推进大帐。闲杂人等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只剩刚刚梳洗过的先王,两个婢女在屏风掩映里替先王披上中衣,目光带着三分好奇三分不忍地看着这几个孩子。

    先王从屏风后绕出来,看着他们,笑起来:“住持叫你们来的?”

    先王长得不丑,也不是顶威严的那类,硬要说,实则是个有几分风流气度的洒脱人,然而不知为何,他这么一笑,中衣稍稍开了些,那两个和二郎君同来的小孩子却低下头去不敢看了。二郎君在原地,听见有人细微的啜泣声。先王的笑容带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我本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哪个意思?二郎君想不出,眼看着先王抬起手要挥一挥手让他们回去,并没有他想象里该如释重负的感觉,脑海里电光石火间却想起庙里的破草席和森然看着他的罗汉。那庙里的屋子真破啊,晚上四面漏风,十来个少年人大的小的挤在一起,取暖,也抢同一床旧棉被、同一床破席,被子里的棉絮随着漏洞飘走了,哪里算御寒的东西?连料峭的春风都挡不住。无非一定要分个胜者败者出来,看别人受苦,才不至于这样的苦太难忍。在这样的地方,争一辈子、躲一辈子,又有什么用呢!二郎君不怕屈居人下,就怕没回报,此时心里忽地明白了,这不是什么坏事。他确实要逃跑,在神龛里那罗汉看穿一切肮脏的眼睛底下他是跑不了的,但在这里,就不是什么神佛管辖的范围……草莽英雄们恰恰是反着神佛而生的。他缓缓地拖动步子走上前去,坐到先王的膝上,发着抖。

    先王低声道:“你常做这个么?”

    二郎君没反驳他,只道:“只要将军您不嫌弃……”他的手在先王腰带上徘徊,好容易解开了一点,露出先王少年时闯荡四方晒黑到今日仍旧没养白的皮肤和后来连年征战留下的疮疤,泛着陈旧的暗红。二郎君吞了口唾沫——想到的其实是自己身上被住持打过留下来的鞭痕,却不动了。先王低头看他,说:“我没同男子做过这事,该你教我。”

    二郎君不动,先王渐渐明白过来,拍了拍他腰间,示意他下去。小男孩人太瘦,能摸到骨头,先王想起来自己先前围城作战时见过的饿殍,又深深叹了口气。二郎君听见这声音,心中只担忧他改了主意将自己送回去,当即抬起头来,急道:“您要是不想……我用嘴伺候您吧。”

    先王眨眼,饶有兴致地看他违心的夸张反应,像玩笑:“喔,这个倒是男女都一样了。”

    二郎君于是真的跪下来这么做了,全不顾还有人惊慌失措地看着他们。先王不是坏人,也无意当好人,这孩子比他长子要小一点,让他觉得心里过不去,可又到底是萍水相逢自己送上来的玩意,一时间也没想要拒绝,看见少年人拼了命地往下吞,浑身发着抖,诡异的又是疼惜又是有种征服漂亮东西的快感。就是可惜还是太小了……先王大概是想,倘若这孩子再大个几岁,他恐怕就要高高兴兴把他拉上床笫,教教他怎么伺候人最舒服,但二郎君那年到底还小。先王越是以为他可怜可爱,就越是愧疚,末了只剩叹气,一时被吞得舒服,情动着挺起腰,竟全数射出来。二郎君被呛得眼泪直流,跪在地上,低头看浊液从他口中黏糊糊地往下掉,又落在他手上,被眼泪冲淡。他看得茫然了,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嘴里吞得不是人的物事,而是把火烧的剑,把他捅破了,泄露出这些东西,如同他们破了的棉被里泄露出无穷无尽灰黑的棉絮。败絮其中!

    先王更心疼,转头示意婢女去拿帕子过来,再看向他的时候,二郎君却无知无觉间吞咽起来。败絮其中,咽下去别人就看不到了。二郎君还是孩子,不那么懂事,心里只余这点狂热,喉咙痉挛着把那些东西囫囵地往下咽,咽过了又去舔手指上的。先王说:“你不要舔了。”二郎君好像没听见,只对自己发了狠。先王又说了一声:“你不要舔了!”二郎君方目光怔忡地抬起头来。先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看他身上脏透了,摆了摆手,招人过来:“你去洗干净,今天晚上留在我这里睡。”

    这话不容反驳。二郎君看着另外两个同他一起来的男孩目光惊惧又劫后余生般地出去了,自己被人塞进水还滚烫的木桶里,烫得好像脱了一层皮,浑身发红。两个女人洗一件不干净的衣服那样奋力洗他,又给他找了条毯子围上。他半是赤裸地走出来,喉咙里还在尖锐的刺痛,知道自己一会疼的就不止这里了。

    然而先王却已经在床上躺好准备就寝了,给他留了一条窄窄的床边的空隙。他在那个地方艰难坐下,看着先王,很久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躺下去。枕头太高了,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早上终于入梦,又被人叫起来。先王在他身后,盯着他看,过一会问:“你头发多久没剃了?”

    二郎君尽全力地低眉顺眼,想了想:“有几个月了。”

    “太长了,看着也不像个出家人了。”先王说,“六根不净,不如跟我走,以后也省得剃了。”

    先王带个小沙弥回来,一开始说是自己白捡来的好儿子,长得好看,伶俐又聪慧,有什么不好?虽然南方不怎么时兴,北方那帮人不是总找干儿子们领兵么?但也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先先王和二郎君做过那档子事,本来就有违天地伦常,如今怎么还能当父子?何况先王家大郎君素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战乱之中,父母只觉孩子生来受了亏欠,自然宠溺得无边无际。又加之大公子性子恶了些,却不是个笨人,看先王对二郎君的模样,就觉得此事不对,大闹了几场,说什么家里有了我一个,还要什么野小子之类的昏话,先王两方都自觉不占理,想了许久,终于想起那时还不是大丞相的大丞相家里尚子嗣稀薄,索性将人赐了出去。大丞相不以军功进位,是以一直留在先王身边,也算是个可见的妥帖去处。二郎君对大公子没什么好感,也不怎么留恋先王,何况又能再见,于是也不多留。唯有临走时候去告别,方在先王眼里看见一丝关切:“你若是有事,尽管来找我。”